鐘的反面意味著時間的縫隙吧。楊牧在〈風一樣的循環〉的開頭寫著「鐘的反面有人翩然蒞止,坐下/面對昨夜凋零一地的黃花」,昨夜與黃花都是不可挽回的頹勢。時光意識,在楊牧的作品中是一個常見的議題。或許對每個寫作者來說,都無時無刻感到時光的逼視,無論是老大無成的憂愁,或是成名要趁早的焦慮,我們總在各種截止線裡不停來回奔跑。但弔詭的是,無論時間以任何形式追趕著日子,只要一進入寫作裡頭,空氣就會像靜止一般,分劃出一個不同於日常物理的時空,比現實更緩慢、更細緻,那是近乎像裂縫般難以察覺的存在。唯有在寫作中能遁逃入時間的縫隙、隱密的禁區,我們以筆作舟,划入被花草樹木遮掩的桃花源。楊牧在〈風一樣的循環〉結尾寫著:「坐著,在長短針將盡未盡的時刻/維持一種互動,風一樣循環的關係/誰先到誰就安心等著」楊牧如今先到達彼岸並且等著,等著此刻與未來的讀者——追尋詩意的旅人,都將依序抵達鐘的反面。 寫作的勞動像是在記憶中挖掘化石,那些藏在地殼岩石中的情緒、事件,非得用刷子反覆輕拂才能看出輪廓,當事件的梗概逐漸清晰時,我才像從勞動裡回過神來,仔細端詳情感上的化石,在時差裡試圖辨認一些往日結過的繩結;像石子讓我摸著過河來到書寫的起點。楊牧在〈又是風起的時候了〉寫著:「離開了東海,才知道在東海的四年只是我孩提時代延續」,那時楊牧還喚作葉珊。對我來說,東海也可說是孩提時代,應該說是精神上的孩提時代。我剛從嘉義縣水上鄉這樣一個偏遠的地方,來到多風的校園,一切的感官與體驗都是新的,像是孩童初次探索這個世界,更重要的是往內建構自己的精神堡壘。大一的時期,我住在東海男宿十一棟,大家都稱為「白宮」,因為整棟宿舍皆漆成白色,濃稠的白色油漆反覆塗抹於外觀,在夜裡看去有一種凝重的質地,像是由密度較高的磚頭堆砌而成的建物,周遭的空氣也悄悄繞道而過。宿舍內床舖的位置就鑲在牆壁的凹陷之處,像是睡在土層中;東海位於山上多風,樹又多,整個冬季的背景音就是枝葉相互摩擦與流竄的風,聲響有時聚集成海濤淹沒整座校園,我時常在冬季感到窒息,只想窩在某個堅固的角落。居住過的空間都會因為投注精神能量的差異,而在心靈地景上有不同的位置。「白宮」對我來說是一個地窖般的存在,或是蟻窩那樣的空間。後來我寫的詩的原型有很多都是根植於此處,這裡適合閱讀、隱藏祕密。依舊能憶起在多風的夜裡我走過長廊,沿途房間的燈微弱地亮著,有人在燈下寫字、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