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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夜漫步

 沿著山路行走至 情緒起伏之處 感知擴散於大氣中 一棵山櫻花 在夜裡伸出枝椏 描繪出夜歸者的容貌 心念如鬼一般清澈 凝神便見得到 山裡的溪石 與一叢長葉腎蕨 我依附在葉片的暗處 發達的根莖行走 是火、是霰 是最糾結的喉音 細心剪裁 萬物的毛邊 心因此呈現鋸齒狀 我打開房門 影子急遽地墜落 又聚攏,如一列獅群 多足的遠征 朝著夢的荒野 此刻,雨似曇花落下 我想這就是春天的來歷

夢是體內的河流

河流與死者 同樣是流動的敘事 在河道的轉彎區 堆積成山丘 等待雨天 所有的野花綻放 死者穿著洋裝 細數每一個愛過的人 有人在森林的北面 點燃菸草 空氣中的漂浮著 懷舊的氣味 像是跟記憶借火 所有的感官如土裡的魂 逐次地被喚醒 我聽見水聲 我嗅到柴火 我夢過與母親相同的夢 有乾淨的水源 與乾淨的河道 成群的草蛉幼蟲 就要長出翅膀了 我的夢就是黃昏的 一句密語 沒有人複誦 就不會有人醒來

鐘的反面

鐘的反面意味著時間的縫隙吧。楊牧在〈風一樣的循環〉的開頭寫著「鐘的反面有人翩然蒞止,坐下/面對昨夜凋零一地的黃花」,昨夜與黃花都是不可挽回的頹勢。時光意識,在楊牧的作品中是一個常見的議題。或許對每個寫作者來說,都無時無刻感到時光的逼視,無論是老大無成的憂愁,或是成名要趁早的焦慮,我們總在各種截止線裡不停來回奔跑。但弔詭的是,無論時間以任何形式追趕著日子,只要一進入寫作裡頭,空氣就會像靜止一般,分劃出一個不同於日常物理的時空,比現實更緩慢、更細緻,那是近乎像裂縫般難以察覺的存在。唯有在寫作中能遁逃入時間的縫隙、隱密的禁區,我們以筆作舟,划入被花草樹木遮掩的桃花源。楊牧在〈風一樣的循環〉結尾寫著:「坐著,在長短針將盡未盡的時刻/維持一種互動,風一樣循環的關係/誰先到誰就安心等著」楊牧如今先到達彼岸並且等著,等著此刻與未來的讀者——追尋詩意的旅人,都將依序抵達鐘的反面。 寫作的勞動像是在記憶中挖掘化石,那些藏在地殼岩石中的情緒、事件,非得用刷子反覆輕拂才能看出輪廓,當事件的梗概逐漸清晰時,我才像從勞動裡回過神來,仔細端詳情感上的化石,在時差裡試圖辨認一些往日結過的繩結;像石子讓我摸著過河來到書寫的起點。楊牧在〈又是風起的時候了〉寫著:「離開了東海,才知道在東海的四年只是我孩提時代延續」,那時楊牧還喚作葉珊。對我來說,東海也可說是孩提時代,應該說是精神上的孩提時代。我剛從嘉義縣水上鄉這樣一個偏遠的地方,來到多風的校園,一切的感官與體驗都是新的,像是孩童初次探索這個世界,更重要的是往內建構自己的精神堡壘。大一的時期,我住在東海男宿十一棟,大家都稱為「白宮」,因為整棟宿舍皆漆成白色,濃稠的白色油漆反覆塗抹於外觀,在夜裡看去有一種凝重的質地,像是由密度較高的磚頭堆砌而成的建物,周遭的空氣也悄悄繞道而過。宿舍內床舖的位置就鑲在牆壁的凹陷之處,像是睡在土層中;東海位於山上多風,樹又多,整個冬季的背景音就是枝葉相互摩擦與流竄的風,聲響有時聚集成海濤淹沒整座校園,我時常在冬季感到窒息,只想窩在某個堅固的角落。居住過的空間都會因為投注精神能量的差異,而在心靈地景上有不同的位置。「白宮」對我來說是一個地窖般的存在,或是蟻窩那樣的空間。後來我寫的詩的原型有很多都是根植於此處,這裡適合閱讀、隱藏祕密。依舊能憶起在多風的夜裡我走過長廊,沿途房間的燈微弱地亮著,有人在燈下寫字、談笑。

禱詞

——讀 Raymond Carver。 在黃昏時抄寫一份手稿。 從跳蚤市場購得,精裝的筆記本 勢必曾經被珍視過(如今放在發霉的書架上) 未曾發行過書籍的書寫者,以失敗者自居。 失敗者的文字總是真誠。 我看見感情被提取:主角出現在句首,展開一小段敘述, 接著刪去形容詞。我猜他試圖讓行文看來簡潔。 敘述在下一段全被刪除,他用三個孱弱的物件來取代 主角的心理狀態—— 他彷彿在春天修剪一個果樹, 因為在意而過於謹慎—— 我能想像他用全副的心神 去摹寫沼澤的呼吸,以及得分心去 修復勞動一天後的疲憊。 閱讀手稿像是在無意間 聽見鄰人夢中的禱詞,或是在琴房外頭 窺視演奏者用心地校正音階—— 全然的啞劇,手指不斷撫摸河流與石子。 手稿的最後停在購物清單: 牙膏、牛奶、保溫瓶。 此後再沒有任何書寫的痕跡。(沼澤枯竭) 我願他已經安全度過那些沮喪與傷神的時刻。 正如禱詞中所說的: 「救我們脫離兇惡。不叫我們遇見試探。」 ——《乾坤詩刊》109期

步行,入山

  ——湖水如酒 入山的人偷偷飲著。 沿著夢境跋涉至此 整座山脈靜候一雙眼與心 視線所及之處皆有火種點燃 ——花開、日落 球形的宇宙在此扎根。 土壤埋著黃昏,有焦黑的記憶 燒過的石子發出喉音 喚醒遠處的芒草與箭竹 有人緩慢通過最窄的步道 野花如行走的獸 越過春天隱密地走入湖畔 水波不興,有人在此交談 傳遞耳語裡的光 或許有人收束字彙 凝神、調度虛擬的兵 在柔軟處紮營,細心搜索 自己的魂與未曾遇見的神 並且靜候一場暴雨

在路上

開往落日的二手車 讓人有種錯覺: 所有的一切都是借來的 包括聖經裡的字句,以及 水面上的步伐。 車輪輾過殘餘的光 晚霞以柔軟的手 灌溉你內心匍匐的植群 透明的煙穿透身體 ——候鳥在遠處駐足 將地圖斂於翅膀下 牠們從不透露行蹤 像是賭徒的底牌。 這多疑的生物便是我們的遠祖—— 你想起暫存的電玩遊戲 離家前停在旅人到達河谷之時 鋸齒狀的河水,不斷變換隊形 你沒有渡河的決心 路程在夜裡被不斷延伸 有人在地圖上用黑色簽字筆 接續世界上所有的通道 與夢境(這是行不通的。) 你感到頹唐,像是阮籍 因為窮途而哭,你為了無法統整所有的 時差發愁。你對日後的我說: 「說不出什麼感覺 當我準備去告別」 那是歌手樸樹的句子,那時才剛西元兩千年。 而此刻,我知道你還在路上。 -- 《乾坤詩刊》106 期。

心:易碎物敘述

  敘事裡的主角,被提及太多次 衣服便起了毛球 輕輕小小的突出物 乾燥且易燃,像靈魂的火種 燃著鴉片般的幻想。 我們都在夢裡口渴 期待大火焚過木質的村莊 所有的鳥籠都空著,所有的 列車都客滿,但旅客只在 兩個小鎮之間往返,採買固定的蔬果 看著同樣花色的貓與花器。   我感到頹喪,像是有人在森林 為了叉路發愁。又像寄出一封寫滿 易碎物的信件——小心輕放,如薄冰的靈魂 只允許母鹿的舌頭舔舐:郵票緊緊封著, 有如昨日的補釘。   穿著舊衣去鄰居的夢境 散步,遇見一位士兵用不同的人稱 講述同一件心碎的故事: 花洋裝的女孩愛上因殘疾而免役的男子。 循著某種生物的步伐 沿途收回舊日的陷阱與花。 陷阱裡的生靈,有著蝴蝶的色澤 它以極度疲倦的聲音說: 「花叢裡的春天被安置得很好, 只有恍惚的人才能見到」   (最美麗的母象,是蒙上眼睛才會出現)   必須珍視年邁的生靈 它會在夜裡透露曇花的動靜 也會在雨天沒收一則謊言。 我在腦中排練黑白的啞劇 打開一扇不存在的門 拿起餐桌上透明的橘子 安靜地撥開、進食 收攏果皮,然後 沉沉睡去——像果核般作著 黃昏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