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26日 星期五

鐵器:與時光妥協



清晨醒來,發現世界早已生鏽
坐在窗前學鐵器般思考
溫柔、憂傷,只要一點水
就可以輕易地衰敗。我想像:

陽光隔著空氣落在土壤
鑿出巨大的凹陷那是時間的重量)
光線像是透明的神啟
寫著我無法指認的意義
野草越過長夜竄出大地
於是,世界有了缺口
時光自此溢出,我閉上眼
讓流動且明亮的視域展開
我聽見,祂說:人們是剛出土的泥俑
時光是鐵器盛著愛慾。
——清晨醒來,陽光如靜脈蔓延
等待回收的文明,開始有了心跳。

我說:肉身亦是鐵器
在時光裡節節敗退
我們被神圈選,成為腐朽的受詞
漫長的夏日,我們偷偷呼吸
讓所有的傷口生鏽。
世界是曲折的貨櫃屋,左右對稱的窗
邊框鋒利,時光來回流轉
像枚銀製的書籤,殘忍地切割出隱喻
清晨醒來,逆著光替植物澆水
看著世上的意義逐漸朗現
此刻所有人的提問都得到解答
某種秩序規範著生命
有如法喜遍佈,雨露均霑;
我仍寧願是頑固的業障
在輪迴裡憂傷,像生鏽的容器
漏著水直到死亡。

清晨醒來,盥洗死去的念頭
重新安置自己——刀叉橫著碗盤
安靜進食,與自己妥協。將所有的缺口
填上疲憊的卡榫:鑰匙、螺絲、瓶蓋……


(假裝自己未曾受傷,像不鏽的門鎖著時光。)



2014教育部文藝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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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澤
特別的靈感點子:一個年輕詩人想到對鐵器作一番詩的沉思。是的,鐵器,不是風花雪月,任何其他東西或主題。說穿了,詩人對鐡器的沉思其實也是對生命的有限的冥想。詩人拿鐵器來比喻肉身,但一堅硬一柔軟,似乎風馬牛不相及,卻是一個充滿張力的巧喻──接近古典英詩中所謂的「形上巧喻」(metaphysical conceit)。年輕詩人因鐵器起興,它貫穿全詩詩意,不是一件容易事。透過鐡器及一連串與鐵器相関相融的意象(生鏽,腐朽,容器,貨櫃屋,銀製書籤),詩人對肉身不得不接受時光與命運考驗這件事作了一番演繹。的確,人活在時光中,不得不與時光妥恊,但這份妥恊或無奈,如詩人在最後告訴自己的,卻也可以轉化成一份深刻的悲劇性自覺:我仍寧願是頑固的業障/在輪迴裡憂傷,像生鏽的容器/漏著水直到死亡

2014年9月17日 星期三

火警

有時需要一場火警,將整個城市燒給亡者。

貨櫃

有時期待世界只是一具貨櫃屋,在角落開一扇窗,鐵皮的框微微生鏽,可以輕易地往返時光的兩端。於是,在虛線的雨中想起這樣的句子:「世上可有任何事物比雨中靜止的火車更憂傷」(聶魯達)

捉襟見肘

人生總是捉襟見肘。像是與神共眠,半夜被子全被捲走。
時常感到冷落的夜——醒來就是陰間。

救贖

外面下著雨,野狗躲在潮濕的草叢裡,彷彿再過一會兒世界就會和惡夢相連。我想要有一堵白牆、無線投影機,睡前拿著平板,在漆黑的房裡打字,意象隨著光影投射到牆上,像是流動且發亮的聲調對我說:這世界是有救贖的。

試探

北方大雪,你輕蹙著眉,整個世界因此脆弱起來
——像是母鹿越過冰湖,不安地試探季節與靈魂。




窺視的矮人

 扁平漆黑的身軀彷彿是時光的污漬,他們以水汪汪的大眼監視著我。




未來

今天日文課的會話練習是「你未來想成為什麼?」老師帶著笑逐一詢問班上同學,或許礙於課本上所教的職業不多,理工科的同學多半想成為工程師、醫生,人社院的同學則是老師、學者,這樣的回答倒是滿符合現今概況的,如果選項有公務員那就更貼切了。其實,我小時候的願望是當個文具店老闆,我認為每個可愛的小孩都應該擁有一條彩色的黏土。
想到西西有一首詩〈熱水爐〉是這樣寫的:「媽媽問我/長大了/希望做什麼/我說/我想做/熱水爐……讓所有的小孩子/都有熱水/洗澡/所有的媽媽/有熱水洗衣服/我們還要/煮許多雞蛋/玉蜀黍/冰花白糖糕/每個人都有得吃。」
我把這首詩傳給朋友,他賊笑著說:「我小學三年級的夢想是想成為女更衣間」,我心想:「多麼早慧的孩子!」後來我們分享了昔日幻想成為的跨界事物,有的是神奇閃亮的寶物,有些是滑膩濃稠的穢物。我們都在聖俗之間掙扎,現在也是如此。多年後,他準備著公務員考試,我準備著論文,我們不但沒有成為理想中的樣貌,反倒變得更無趣了。
唉,時光是巨大的工廠,在漫長的生產線上我們變得面目模糊,像是成堆的罐頭彼此挨著身,最後也只輕輕地說一聲:「喔,原來你也在這裡」。

你那麼病我卻那麼愛。就讓我們大病一場, 療癒後就安靜過活。無論世界如何不潔,都祇是一場流感,世故是最好疫苗。

掉漆

世界總是在掉漆。每當厭世時,總有人安慰說:你只是血糖低。

紙條

每當感到人生困頓時,多麼希望神可以遞來小紙條,善意地提醒我正被厄運環視著。

異物

前天吃完魚後就覺得喉嚨怪怪的,好像梗著小小細細的魚刺,每當吞嚥時就覺得特別不爽,有如錯字忘了被訂正出來的感覺。昨天到大醫院掛了診,醫生說:「目視看不出任何異狀,可能要用鼻腔內視鏡檢查」接著,拿出細細、軟軟、長長又長著眼睛東西,放入我鼻子……嗯……我頓時覺得我被異形入侵了,等下我肚子會爆開嗎?異形很快地滑入我的喉嚨,然後──我很想吐。
檢查完畢後,醫生看著由內視鏡拍攝的照片說:「你有鼻間隔彎曲喔,常感到鼻塞嗎?」(這跟人生常感到困頓有關嗎?)「這邊是你的聲帶喔」(看過自己聲帶的人應該不多吧)醫生最後說:「目前沒有看到魚刺,可能是進食時魚刺造成了喉嚨細微的傷口,以至於在吞嚥時會有異物感」我走出診療室,在搭手扶梯時想到:「剛剛應該拍照打卡的。」
最後不免假掰來一句:「在時光裡我是不存在的異物,不被神看顧」

寫字

深夜寫字,發現散文黃金之心難尋,而黃金蜆易購。保肝、強身總比交出全部的自己好。

同床

驟雨打亂熟悉的秩序,心中浮起木頭。方舟裡神睡在我上鋪。

山寨

日子:找不到高清版的人生,只好過著山寨著神過生活。

交替

我們在小溪裡都得小心──
要輸入「小心小心」時誤打成「小心小溪」,心裡突然一凜,想到很多時候自己以為撐過某種大風大浪時,卻往往失足於日常的小溪,平順的水域,有時聚集最多水鬼,等待捉交替。

生活

生活:我總夢見最好的句子,醒來卻只記得:幹。

吹出聲來

天冷。情慾似號角,總希望有人能在我帳篷裡溫柔地吹——響。

新生

日子是巨大的冰櫃,我們躺下如發黑的大體。多希望有人輕輕對我說:「過橋了」
──背對世界,彷彿新生。

天色


天色一如泥土
默默滋長著時令。
神將某些神祕的植物收割
鐮刀落在大氣間
彷彿是凶年;生鏽的星宿
缺了一角。
如何能將淡然的心情
攤平,任憑候鳥展翅
抵達遠方,俯瞰一個善良的自己
修繕門窗等待天色朗現。
閂穿過的日子:木質
且溫潤。
天色終會底定。祢說。
將盆栽移至戶外
──露水撫過生命的外圍。
明早將有什麼冒出芽來
像是某人的病徵。

2014.4.22 自由副刊

凹陷

有時會突然感到凹陷,像是複寫紙;神在我身上留下某些秘密。

指紋

神用發光的手指替我斟酒;接著抹去我昔日累積的指紋

液態的霧

清晨突然醒來,看錶才六點而已,可能是前夜的酒精散了。酒精像惡意的霧,散去的時候會帶走一些事物,可是很少人察覺。霧散去前我夢見彩色的方塊,接著就聽見雨聲落在草叢裡。醒來不久後,垃圾車沿著街道收走我們不要的生活,我彷彿看見飽滿的垃圾袋相互擠壓的畫面;前日一所新小學舉行動土典禮,穿西裝的人們拿著鏟子將土鏟起、拋下,我想起外公的葬禮。
死去的人們都被神收走了,像是垃圾車收走垃圾。至今我卻還聞得到臭味。

白包

總在夜裡想起清晨。今早拉開窗簾,淡淡的水氣將整個城市泡得軟爛,像是濃稠的湯品,預言著骨肉分離的人生。今早醒來第一個念頭便是:打開衣櫃選一件哀戚的衣服,參加神的葬禮。

尋找

清晨有雨,世界濕潤。神撐著傘找一枚完整的指紋。

生命裏的刺

需要一點恨,才能活得好。

一同

有時候酒精會讓你與神一同造物。

大寫的A


晚上看了國語版的「辛普森家庭」,好喜歡裡面的垃圾話連發。本來以為都是無腦的促狹梗,例如:「別隨便罵人馬飲酒,我要告你毀謗」但我小看編劇了;美枝在超市遇到一位有可能發展為外遇的男子,正當曖昧的垃圾話連發時,小嬰兒在購物車裡,拿蕃茄醬往男子身上噴出污漬,那污漬的形狀恰好是一個大寫的A。大寫的紅色「A」這是霍桑的《紅字》的重要象徵啊,《紅色》描述在政教合一的清教徒盛行的時代,美貌的少婦嫁給一位畸形、偽善的老醫生(辛普森家庭的荷馬?)但少婦與當地的年輕牧師外遇、相戀,戀情因為少婦懷孕而曝光,少婦坦然地接受所有的懲罰,在入獄及在刑台上示眾之後,還必須在胸前佩帶代表恥辱的紅色字母A,而這個符號將終身跟隨她。
嗯……其實我只是要假掰的表示我還記得《紅字》而已。
延伸閱讀:《紅字》(霍桑著)、《反對愛情:那些外遇者教我的事》(蘿拉.吉普妮斯著)

黑暗

或許是因為要選舉的緣故,最近幾條我常行經的路段都在鋪路。
深夜看著工人駕著刨路機將原有的路面刮掉、粉碎成小塊,日常事物一旦分割成細小的片段就會讓人感到陌生且疑惑。工人攪拌著一大桶的柏油,像是在攪拌整個宇宙的殘渣——黑暗卻閃著光。神駕著鋪路機緩慢越過每個人的夢境,將白晝的傷口撫平。清晨總會有人感到明朗,就像不曾愛過、傷過。路面平整且膠著,分隔線、斑馬線、待轉格都埋在深處,世界暫時失去了秩序,或許正如鄭愁予說「唉,這世界,怕黑暗已真的成形了」。
在路的盡頭,我看見工人在路面漆上嶄新的「慢」字,那一刻宇宙誕生了新的星系,而我產生了自己是金城武的錯覺。

畜生

要輸入「觸類旁通」但卻顯示為「畜類旁通」,是啊,有時候書寫需要有野獸般的直覺,要能嗅到文本以外的腳印。
好想當畜生啊(咦?)

煞車

多希望在人生路上,有神可以幫我試踩煞車,因為我一路下坡。

液體

威士忌像是草本的靈魂,它以液態的方式讓我看見麥田。此刻我需要某人柔軟的承接與包覆:像是通靈般深刻。

鐘的反面

鐘的反面意味著時間的縫隙吧。楊牧在〈風一樣的循環〉的開頭寫著「鐘的反面有人翩然蒞止,坐下/面對昨夜凋零一地的黃花」,昨夜與黃花都是不可挽回的頹勢。時光意識,在楊牧的作品中是一個常見的議題。或許對每個寫作者來說,都無時無刻感到時光的逼視,無論是老大無成的憂愁,或是成名要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