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1日 星期一

鐘的反面


鐘的反面意味著時間的縫隙吧。楊牧在〈風一樣的循環〉的開頭寫著「鐘的反面有人翩然蒞止,坐下/面對昨夜凋零一地的黃花」,昨夜與黃花都是不可挽回的頹勢。時光意識,在楊牧的作品中是一個常見的議題。或許對每個寫作者來說,都無時無刻感到時光的逼視,無論是老大無成的憂愁,或是成名要趁早的焦慮,我們總在各種截止線裡不停來回奔跑。但弔詭的是,無論時間以任何形式追趕著日子,只要一進入寫作裡頭,空氣就會像靜止一般,分劃出一個不同於日常物理的時空,比現實更緩慢、更細緻,那是近乎像裂縫般難以察覺的存在。唯有在寫作中能遁逃入時間的縫隙、隱密的禁區,我們以筆作舟,划入被花草樹木遮掩的桃花源。楊牧在〈風一樣的循環〉結尾寫著:「坐著,在長短針將盡未盡的時刻/維持一種互動,風一樣循環的關係/誰先到誰就安心等著」楊牧如今先到達彼岸並且等著,等著此刻與未來的讀者——追尋詩意的旅人,都將依序抵達鐘的反面。
寫作的勞動像是在記憶中挖掘化石,那些藏在地殼岩石中的情緒、事件,非得用刷子反覆輕拂才能看出輪廓,當事件的梗概逐漸清晰時,我才像從勞動裡回過神來,仔細端詳情感上的化石,在時差裡試圖辨認一些往日結過的繩結;像石子讓我摸著過河來到書寫的起點。楊牧在〈又是風起的時候了〉寫著:「離開了東海,才知道在東海的四年只是我孩提時代延續」,那時楊牧還喚作葉珊。對我來說,東海也可說是孩提時代,應該說是精神上的孩提時代。我剛從嘉義縣水上鄉這樣一個偏遠的地方,來到多風的校園,一切的感官與體驗都是新的,像是孩童初次探索這個世界,更重要的是往內建構自己的精神堡壘。大一的時期,我住在東海男宿十一棟,大家都稱為「白宮」,因為整棟宿舍皆漆成白色,濃稠的白色油漆反覆塗抹於外觀,在夜裡看去有一種凝重的質地,像是由密度較高的磚頭堆砌而成的建物,周遭的空氣也悄悄繞道而過。宿舍內床舖的位置就鑲在牆壁的凹陷之處,像是睡在土層中;東海位於山上多風,樹又多,整個冬季的背景音就是枝葉相互摩擦與流竄的風,聲響有時聚集成海濤淹沒整座校園,我時常在冬季感到窒息,只想窩在某個堅固的角落。居住過的空間都會因為投注精神能量的差異,而在心靈地景上有不同的位置。「白宮」對我來說是一個地窖般的存在,或是蟻窩那樣的空間。後來我寫的詩的原型有很多都是根植於此處,這裡適合閱讀、隱藏祕密。依舊能憶起在多風的夜裡我走過長廊,沿途房間的燈微弱地亮著,有人在燈下寫字、談笑。當燈光逐一暗去時,我們爬上床舖、捲著身子入睡;夢是未成型的蛹,如今成為化石。
那時東海中文系的「現代詩創作」課程,由詩人沈志方所教授。課程的開設時段在傍晚,進教室時還有一點餘光,下課走出教室便已天黑。在日語裡有「逢魔時刻」一詞,指的是白天與黑夜交替的黃昏時刻,人會遇到不存在於現世的物種。黃昏的詩歌課如今想起來像是一種召喚儀式,即便是現代詩也存著「巫」一樣的抒情效力,可以憑空召喚出一些不屬於日常世間的情感或魔物。我們都在詩裡困惑與哀傷,或者就此被自己召喚的魔物所吞噬了。這是我有意識習詩的起點:山裡的火堆,餘燼帶著感傷與神秘。這幾乎成為我創作中無法迴避的基調——我試圖隱藏,卻又渴望被熟人所指認。那時也結交一些喜愛詩的友朋,在走出教室看著夜色如逐漸加深的薄霧,有人說:「左邊的鞋印才下午,右邊的鞋印已黃昏」,另一人便順著說:「哎,這世界,怕黑暗已真的成形了」,我們在課堂上讀洛夫、商禽、鄭愁予當然還有楊牧。我記得第一首接觸楊牧的作品是〈微雨牧馬場〉,詩的結尾是:「倚著柵欄 我也腐朽了 /變成了牧馬場邊一枯木/只是潮溼了些/憂鬱了些」東海大學裡有畜牧系,也有實習農牧場,在大學畢業要離開東海時,我漫步巡禮校園當作告別,在文理大道逆著走,與每個走往中正堂參加畢業典禮的人群擦身而過。就如同楊牧離開東海時告別孩童時代的情緒,我走到農牧場,看著柵欄裡的乳牛與糧草,我感到潮濕與憂鬱。
楊牧在〈星是唯一的嚮導〉一詩中說:「在年輕的飛奔裡,你是迎面而來的風」,用這個句子來描述年輕歲月與他一同追尋文學的夥伴。在大一結束現代詩課程之後,我與幾個同學便興起創立詩社的念頭,那時候對詩的概念還很模糊,也沒有固定的社課,只是幾個人在夜裡的文學院A101教室聚著,漫無邊際談著文學的模樣,像是許多透明的泡泡,在空氣中彼此漂浮,如今都已碰碎。詩社的成員聚了又散,那些不再讀詩的人後來多半過得很好,很少有跟自己過去不去的時候。詩社的名字喚作「沃夢」,是我大學同學林銳所提議的,他寫詩是當時我們之中寫得頗好的一位,沈志方很賞識他。我們都將東海當成一片沃土,撒下不同的種子,有些人的作物收獲得早,便離開這片山頭。我的文學夢作得深,收穫也來得遲,至今仍不敢說真正獲得什麼;想起小說家王定國說:「緩開的茶花是種來等待的」。
我告別沃夢一般的東海之後,起身前往縱谷繼續我的學業。在東華大學我修習了楊牧的「中西比較詩學專題」,事隔多年具體的上課細節早已遺忘,只記得在課堂上老師以「追尋」一詞作為核心。追尋什麼呢?無疑是永恆的美與詩吧?楊牧在〈第十二信〉寫著:
而我們追求的到底是什麼?美的事務是永恆的歡愉,像夏季溫婉
的涼亭,我們捨舟去到它的芬香裏。它永不消逝。我們追求的是
什麼?車輪的塵埃,馬蹄的淺印。一切都是美的召喚,它就是宗
教。
是的,唯有詩與美具有宗教那般恆久與渲染。我在求學與習詩的路上,始終以追尋現代詩的詩藝為志業。在東華求學的那段日子,或許是受到花蓮山風海雨的感應,開始可以察見一些隱藏在日常世界縫隙裡的意象,也或許在東海根植幼苗在此刻萌出芽吧。在那時完成〈我親愛的植物學家〉一詩,獲得第五屆林榮三文學獎的二獎。在報紙刊登的那天,才發現得獎評語由楊牧老師所撰寫,老師寫著:
夜裡才動身,獨自前往的植物學家,想必有他與眾不同的視覺
(和嗅覺)以及備而不用的聽覺,為了全面觀察那些開花和不開
花的,所有域內域外的品類如何給出隱喻。而既然以隱喻為目
的,則遙遠的流域也就可以解釋為孔邇的字裡行間了;一切野外
調查工作都在只能兩人客身的房間那木質桌上進行;寂寞的意念
來自冊葉,而我親愛的植物學家正埋首為其中豐富的草木命名,
分類,寫一些符合科學字義的特徵,和超越的寓言:性別,行
業,嗜好,情緒,格調等植物界以及人間的身分證明。
——楊牧〈試釋「我親愛的植物學家」〉
在中西比較詩學的課堂上,我過於拘謹,沒有和楊牧老師有太多的交談。然而擁有這段評語,彷彿獲得前行者的祝福,使我在後來的路途即便崎嶇顛簸,也總有教徒般的軔性與任性,能緩慢走著。之後我開始習得一種聲腔,適合表達內心幽微、恍惚的念頭,讓詩成為藤蔓般的軀體,緊密地往記憶蟻穴伸去。後來我的詩集《時序在遠方》獲得國藝會出版補助,寄了一本給楊牧老師。不久收到回信,信中寫著:「相信照這樣寫下去會完成一些自己的理念和感想的,恰好昨天翻東西卻無意間找到了這一張紙,上面有我為自由副刊評審詩獎的筆記,不知道為何仍然留著,不如就寄還給你做紀念」(楊牧 二○一四 二、九)信中附上我當初投稿到林榮三文學獎的稿件,老師在詩稿某處打上小勾,又寫了一些筆記,那些字句是一種線索,我在詩裡埋下的念想一一被老師指認,作為一個寫作者,這是極為珍貴的回饋。書寫與閱讀存在著時差,特別是這樣的詩稿,經過多年後又回到我手中,像是時光膠囊所保存的物件,有人從鐘的反面遞過來,如今我珍藏著。
時序遞嬗,我依舊走在當初所選的道路上。習詩也研究詩,後來以現代詩的研究獲得中文博士學位。很幸運的又回到東海中文系服務。在大疫之年,我站上教室的講台,說著一些我年少讀過的詩,恍惚間覺得時光寬待著我。這些日子以來都被詩句保護著,縱使孤單也不覺得孤獨,正如楊牧老師在〈論孤獨〉的結尾寫著:
這樣推算前路,以迴旋之姿
肯定手勢無誤。現在穿過大片蘆葦──
光陰的逆旅──美的極致
現在蛻除程式的身體
完成單一靈魂。且止步
聽雁在冷天高處啼
時光在靈魂的縫隙發出光來,照亮我昔日的詩句,那是楊牧老師在大片蘆葦中揭示的意義;光陰的逆旅;美的極致。

鐘的反面

鐘的反面意味著時間的縫隙吧。楊牧在〈風一樣的循環〉的開頭寫著「鐘的反面有人翩然蒞止,坐下/面對昨夜凋零一地的黃花」,昨夜與黃花都是不可挽回的頹勢。時光意識,在楊牧的作品中是一個常見的議題。或許對每個寫作者來說,都無時無刻感到時光的逼視,無論是老大無成的憂愁,或是成名要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