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27日 星期二

流感

林餘佐
彼此相擁、深吻
一座城就此淪陷。
你帶著陌生人的口信
在我體內深殖病菌
像祕密的兵
越過咽喉、越過經脈
越過所有堡壘
找到脆弱的嫩土
像紅火蟻找到獵物
逐漸聚集如一列士兵
移動時有流水的姿態
──快速且無聲

咽喉被包圍,溫度上升如碳,
埋在聲音尾部
微溫的火紅明滅
是呼吸般的節奏
又似烈酒裹住喉嚨
一股熱流淤積在肺裡
你往紙裡咳出濃稠的灰渣
世界寒冷,你體內星火
燎原──天黑時,你是豔紅的星
隕落在每個句子的結尾。

前額如癱瘓的卡車
意識不清,卻逐漸加溫
路途被病菌無限延遲
每一步都是劫難
發不動的引擎
反覆燃著火種
像疲倦的兵
懨懨地想著天晴的日子

2017.6.19 自由時報副刊

2017年6月14日 星期三

僵局裡的亮光

我認識不少寫作者都熱衷於觀看棒球比賽,棒球場上的變化其實很能對應到人生中,無論是跑壘、接殺、安打都可以視為一種隱喻,我們可以將生活中的種種活動投射其中,並獲得隔岸觀火的刺激與即視感,彷彿看見另一個自己。我看球賽的資歷尚淺,很難說出甚麼深刻的體會,但我對球賽中的「突破僵局制」的設計感到有意思。世界棒壘球聯盟(WBSC)為了不讓球賽進行時間過長,而設計了此制度,於是在延長賽的開始便將兩位跑者分別站於一、二壘,接著由第三位打擊者打擊。一般來說,進攻隊伍在一個半局內的基本得分為兩分,如此一來,比賽便能快速分出勝負。在我的記憶中有一場膠著的國際棒球賽事,兩隊一來一往,分數呈現拉鋸戰,球員到了比賽的後半段幾乎是靠著意志力在硬撐,那場賽事像是頑固的惡夢,沒有人能夠先醒來,時間開始變得黏稠起來,分數始終不曾拉開,勝利女神彷彿是果陀遲遲不來,直到進入突破僵局制,才分出勝負。其實我忘了是哪隻隊伍獲勝,在看完比賽後,關上電視,躺在床上,心想:「西西弗斯式」(sisyphean)的賽局不就是人生的縮影嗎?我們都是疲憊的打者,也無可奈何地對上疲憊的投手——死水般的僵局急需一個破口,好讓過勞的球員慢慢離開球場。
        「僵局」這個念頭一直放在心中,或者說生活中本充斥著各種僵局(懸而未決的論文、曖昧不清的人事……),我像是跛腳的跑者,望著遠方的壘包,無力啟動腳程。這樣的情緒其實持續了很久,在這樣的生命情境下,讀到蕭義玲老師所寫的〈疼痛歷史與深情表達——從《浮生》看沙究的小說世界〉,文章刊登於《印刻文學生活誌》(2015年,147期),小說家沙究是那期雜誌的封面人物。在那篇文章之前我未曾聽過、讀過沙究,倒是旁聽過一學期蕭義玲老師的課程,老師的研究關懷是現代文學中的家園、暴力、愛欲等存在課題。人如何看待自身的存在問題,一直是現代文學中的核心,也是現代人之所以困惑、痛苦的源頭。在這樣的前理解之下,我接觸了小說家沙究,也踏進他文字中所建構的人生僵局。
        雷驤替沙究的第二本小說集《黃昏過客》作序,他在文中對沙究的小說母題作出這樣的評語:「沙究的創作風貌籠統的說:自一九六年時代,超現實的寓言設局——將人生之窘,純化為單一的侷限,即時導引出互動的戲劇張力」,就我閱讀經驗來說,沙究小說中所製造的戲劇張力,並非是情節、人物上的劇烈衝突,而是主人翁在面對人生中無可奈何的僵局時,內心中進退失據的思緒。沙究小說中的人物,一開始都走在看似正規的路上,但隨著情節的推演,彼此的道路交織成漩渦、流沙,所有的人都動彈不得卻又彼此折磨。蕭義玲進一步指出沙究小說中的人際關係:「必然會陷入無可索解的對待僵局中,在期待與回應的喪失之中,如不可逃脫之命運,讓傷害成為日常生活之背景」,在生活中彼此傷害,卻無法逃脫關係的桎梏、牽扯,彷彿是現代寓言,揭示你我充滿挫折的一生。
        人與文本的相遇就圖個機緣,在適當的時候遇見某位作家,彷彿就得到一隻靈籤,你可以從文字中推敲出自己的命運,或者是得到一種寬慰。沙究的小說對我來說便是這樣溫柔的存在,正如蕭義玲對沙究的評語:「如何觀解傷害?如何對待關係網絡的他者?此一如何面對疼痛歷史的深情之問,是沙究寫作的起點,更是其意欲抵達的理想小說之終點」,沙究小說中的情節、人物皆是簡單俐落的設定,但越是簡單的安排越能讓讀者看見自己的日常樣貌。沙究式的僵局看似密不透風,但始終是存在著寬厚的人性關懷,像是一條隱藏的小路,一旦你發現,便可以從僵局中逃脫,這是沙究對待命運深情的凝視。

        在書評中蕭義玲引了沙究的創作自述來作為探勘其小說的徑路——「落筆之前,我總會先看到些許微閃的亮光」。人生或許是難分勝負的球賽、或是不斷推動的巨石,亦或者是沙究筆下謎團般的僵局、窘境,這些都不免令人感到挫折以及磨損,經年累月的磨損使得生命鈍了,失去對事物的靈視與期盼。所幸沙究的小說在黑暗中為我們指認出些許的亮光,而亮光逐漸匯聚,在文本與生命的相互傾軋與糾纏之中,悄然形成一扇逃脫的門;僵局終得以突破,命運終得以寬慰的喘息。

《幼獅文藝》2017.4

鐘的反面

鐘的反面意味著時間的縫隙吧。楊牧在〈風一樣的循環〉的開頭寫著「鐘的反面有人翩然蒞止,坐下/面對昨夜凋零一地的黃花」,昨夜與黃花都是不可挽回的頹勢。時光意識,在楊牧的作品中是一個常見的議題。或許對每個寫作者來說,都無時無刻感到時光的逼視,無論是老大無成的憂愁,或是成名要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