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25日 星期六

〈記憶裡的櫻花〉

〈記憶裡的櫻花〉林餘佐
刊登於《幼獅文藝》(2017-2月號)
在《植物看得見你》一書的簡介上表示植物具有類似人類知覺的能力,植物科學家丹尼爾.查莫維茲(Daniel Chamovitz)透過科學的方式來證明植物具有感官、記憶以及溝通的能力。由於手邊待看的書一堆,在看過這本書的簡介之後,並未購買來閱讀,但總覺得有甚麼在意識裏扎下了根,隱隱約約有些想法:「如果植物具有記憶能力,它會記得些甚麼呢?會記得一場雨嗎?或者會記得每日打擾它的蟲子嗎?」這類的想法像藤蔓不斷延伸佔據我的思緒。我甚至想起王家衛的電影《花樣年華》中最後一個鏡頭,主角梁朝偉在吳哥窟對著樹洞訴說他未果的愛情,他將祕密埋藏在木質的植物中。梁朝偉在電影中說:「以前的人,心中如果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們會上山找一顆樹,在樹上挖一個洞,將秘密吐進洞裡,然後埋起,好讓秘密永遠不為人知」。如果植物有記憶,會有一棵裝滿人們祕密的樹嗎?我想它的枝椏應該纖細且迷人吧。
.
相較於承載祕密的樹洞,童年時我也常對著植物喃喃自語。小時候一家四口住在一間平房裏,住家的後頭有一小塊可以稱之為後院的空間,從屋裏向外步行依序會踏上水泥地、水溝、泥土,與其說是後院,更不如說是長滿生猛雜草的野地。母親在野地栽種一些容易生長且可食用的植物,如:空心菜、地瓜葉……等,雜草與蔬菜彼消此長,於是野地被馴化成微型的農地。農地的疆界是一道小矮牆,矮牆外頭則又是野地,野地裏散落著幾座墳墓,每到清明節總會傳來焚化冥紙的煙。鴿子灰的矮石牆隔出兩個領域:文明與荒野或者是,生存與死亡。在夜裡我隔著一道矮牆與死者同眠,植物與死者貼著界線共存著,但入夜後界線變得模糊,夢境就像無邊的死亡。幼時的我放學後常在這片農地裏待著,對著地瓜葉、空心菜、鬆軟的土壤背誦英文單字,我不確定植物聽見了多少;那些字彙並沒有真的在我體內生長,我只是唸出它們,像是在清點某些庫存的物件。
.
離開了童年之後,就缺少真正與泥土、植物親近的機會,但還是留意生活周遭的花草。有一陣子在大度山上過日子,那時我已經開始博士班的生活,也零碎接著講師的工作,身份介於學生與非學生之間,游移在一堵看不見的牆之中,時常覺得窒礙難行,並且開始有酒精方面的問題。山上風大,整個冬季都是灰色調,我走在彎曲的街道中像陷入一場大夢,一切都是膠狀的,我想起童年同眠的死者、埋在土壤的字彙以及蔬菜。生活裏沒有太多的植物,有的話也是行道樹那般黯淡的存在。現在回想起那段日子總是缺乏色彩。
.
某天從租賃處醒來,有光竄入我的窗戶,連日的陰天褪去。我恍惚地走到室外,昨夜的酒精尚未完全代謝完,逆著光帶著微醺的視線,我看見一株櫻花突兀地綻放了,在死寂般的世界裏,一株櫻花超然地生長。冬陽似酒,漾著酒氣的櫻花閃著奇異的光,有種莫名的違和感,像是用電腦後製一般,有人在夜裡偷偷替暗色系的世界加工。陽光溫和地伏在身上,我對著盛開的花蕊發獃,意識開始流轉,從一開始的驚訝到喜悅,最後情緒卻落在憂傷之中。我想起袁哲生說過:「陽光多麼充足溫柔,怎麼能相信人生已不多了?想起少年時談志趣的夥伴,只希望他即便死了,也不要讓自己知道。」冬日裏盛開的櫻花與死亡竟然有著相似的肌理,同樣是魅惑且蠻橫地在世界發生。回到屋內,我頹然地倒在床舖上,宿醉般的睡意又襲上來。我想世上所有的睡眠都在地底深處盤根錯節,此刻的我睡進童年的那片野地,像死了一般。
.
我夢見昔日生活的片段。童年的後院裏懸著一盞老舊的日光燈,一台中古的瓦斯熱水器,在熱水器無法點火或熄火時,我得摸黑去換裏頭的電池。這種事通常發生在獨自一人的時候,我滿頭泡沫、全身濕漉漉,打開後門,面對整片黑夜,像隻初生的水鬼;換上一號電池後,從狹小的窗口可以看到,熄掉的火又復燃,明晃晃的火焰在夜焚著。植物有記憶、溝通能力,我彷彿聽見它們隔著矮牆竊竊私語,對我訴說著未來某日午後櫻花的盛開與凋謝。

鐘的反面

鐘的反面意味著時間的縫隙吧。楊牧在〈風一樣的循環〉的開頭寫著「鐘的反面有人翩然蒞止,坐下/面對昨夜凋零一地的黃花」,昨夜與黃花都是不可挽回的頹勢。時光意識,在楊牧的作品中是一個常見的議題。或許對每個寫作者來說,都無時無刻感到時光的逼視,無論是老大無成的憂愁,或是成名要趁早...